抉擇

「嚓！」又踩到積水了，冰冷的雨水一下子灌進跑鞋裡。我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跳想閃開，可是一點用也沒有，因為旁邊也積水。襪子早已吸滿了透心涼的雨水。

「好冷……」我打了一個寒顫。

事實上，整個地面都積水，已經積到足踝的高度。只是我看不見而已。

已經接近半夜12點，剛好是2016年即將跨入2017年的時刻。大家正在歡樂地準備迎新年。我呢，卻淋著大雨，全身濕透地跑在黑暗的花東海岸公路上。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月亮，連一點星光都沒有，放眼望去只是一片漆黑，甚至起霧。整排的路燈，全部是關閉的。微弱的頭燈起不了什麼作用，能見度只有一公尺前的地面的模糊的白線。連地面有沒有積水，都看不出來。

「嚇！」我差點踩進水溝，趕緊跳開。原來慢車道的白線是沿著沒有加蓋的水溝畫的，我卻完全看不到水溝。驚魂未定的我，繼續咬牙苦撐，慢慢前進。

「有沒有熱食？」拖著疲憊的身體，跑到每10-14公里才有的休息站，抱著一絲希望想補充一下。

「什麼？這是休息站嗎？」路邊有一個帳棚，裡面兩張桌子，上面有一桶水，以及像垃圾袋裝的一些餅乾，以及丟滿桌的香蕉皮。可是，連一個工作人員都沒有。

不止沒有工作人員，甚至連一盞燈，一個告示牌都沒有。黑暗中如果沒仔細看，還會錯過它。

「好冷酷的休息站。」跑馬這麼多場以來，這個休息站算是開了我的眼界，熱食的希望再次落空。

這真是一個冷酷無情的賽道。

冰冷的雨水，漆黑的道路，無情的休息站，也沒有大會的巡邏身輛與人員，甚至連一個路標、指示牌都沒有。

但是，惡劣的環境，只是小事。

真正折磨我的，是身體的疼痛。

一個月前的環花東333公里賽事，我雖然完賽了，右小腿卻發炎腫漲，疼痛到我連站著刷牙都無法忍受，只能平躺。

「應該休息幾天就會好吧？」一開始我這樣以為。

可是，我錯了。

持續的腫痛，終於讓我受不了，在一週後開始吃消炎藥。之後，紅腫雖然逐漸改善，但痛點一直存在，始終無法像平常一樣的活動，更別說跑步了。

「糟了，小腿好像要抽筋？」我意識到不對勁。

我不是沒有抽筋過，但過去都是在比賽末端才會出現這種感覺。而今天，竟然在20公里左右，我就覺得要抽筋。不止是小腿，我的兩邊髖關節、右膝外側，左膝後側韌帶，足底，腳趾，都感到疼痛異常。

「我的身體，到底怎麼了？」這些應該在跑70公里以上才會有的疼痛，都提早出現了。

因為右小腿的發炎，一個月來，我幾乎無法練習。就算勉強出去跑，也常只跑3公里就放棄。雖然有做些重訓，但體能的退化非常明顯。這樣的體能要應付100公里的賽事，非常的吃力。20天前我一口氣跑上去的牛山，今天完全跑不動。我開始半跑半走了。

其實，除了惡劣的環境與身體的痛苦，還有更讓我擔心的事。

「要不要棄賽？」我第一次在比賽中，出現棄賽的想法。

我引以為傲的意志力，到那裡去了？

過去的比賽再怎麼艱難，我想的都是如何忍受痛苦，用什麼方法完賽。今天，我卻一直出現放棄的念頭。

我不是應該要有強大的心嗎？為什麼都不見了？

「不行！下星期還要跑鎮西堡！」我還在苦撐。鎮西堡一直是我的年度目標，我發願在50歲以前完成的。「如果連今天的賽事都放棄，鎮西堡怎麼可能跑完？」我繼續掙扎。

冰冷的雨水，漆黑環境下的恐懼感，身體的痛苦，不斷摧殘著我的心智。還跑不到四分之一的距離，我已經出現放棄的念頭，而且愈來愈強烈。

我突然明白，自己有多麼脆弱！我的意志力，沒有自己想像的堅強。

「咻！」跨年的車輛特別多，即使是半夜。每次車子一經過，就濺得我一身濕，強烈的燈光更照得我眼花。就算車子過了，還有5秒鐘都看不到地面。

「唉喲！」我踏到路邊柏油路的凹陷，左足踝扭了一下。還好沒有滑倒。

「好痛……」雖然足踝沒有受傷，但這一牽扯，全身的痛點都痛了起來，快抽筋的感覺又上來了。我拿出兩顆普拿痛，吞了下去，看能不能止一下疼痛。

「要不要棄賽？」放棄的念頭越來越強大，我的心一直在動搖。

我早就變成步兵，無法跑了。沒多久我更發現，我連走路都到處疼痛，越走越慢。

終於，我無法再前進了。連走路都沒辦法。

滂薄大雨中，漆黑的海岸公路上，我一個人無助地跛行。勉強走到一座橋，我靠著橋邊坐下，按摩著自己的腿。

我的臉全是濕的。雨水是淚水最好的掩飾品。

「面對現實吧。」雨水讓我開始冷靜。「我的準備不夠，這場艱苦的比賽，是不可能只用意志力完賽的。」

這場比賽我四月份才剛完賽過，當時練習算夠，完全沒有今天身體的狀況。雖然環境艱困，但是如果我的身體狀況好，我一定可以克服這些困境的。可是，一個月的缺乏練習，現在的我很弱，無法承受這麼高強度的比賽，更無法面對下星期的鎮西堡。

我的心，好痛。

但是，現在的我，必須做一個重大的抉擇。

「放棄吧！」

我真的棄賽了。

這是我跑馬三年以來，第一次選擇棄賽。

不止今天的比賽放棄。我狠下心來決定，下週的鎮西堡，也放棄！

我知道現在自己的狀況，無法面對鎮西堡的挑戰。勉強去只是侮辱了一場神聖的比賽。

我承認自己準備不夠，身體無法負荷，心也不夠強大，我棄賽了。我準備痛哭一場。

但是，很奇怪，我沒有哭。

不但沒有哭，我也沒有難過。相反的，抉擇以後，我竟然有一種輕鬆的感覺。

輕鬆？

為什麼是輕鬆，不是痛苦？我瞪大眼睛，想著這個問題。突然間，我全部明白了！

我終於知道，我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，有多麼大！

鎮西堡，一直是我夢想中的賽事，我想在50歲以前完賽，意念非常強烈。但是從一個月前受傷開始，我每天都在掙扎要不要練習。不練習，怕體能退步無法完賽；練習，怕傷勢反而嚴重，更無法完賽。我每天都在這種煎熬下渡過，每天都在練與不練間抉擇。

這個壓力，竟然這麼巨大！

當我決定放棄的那一刻，這個巨大的壓力，一下子全部釋放，我的肩膀突然沒有重擔，身體心理都輕鬆了起來。

饒了我吧！別再逼自己了。

知道自己沒有想像中的堅強，面對事實，承認自己的失敗。讓壓力釋放，先好好養傷吧。

在2016年末跨年的深夜，我以一個棄賽的抉擇，開始了我的2017年。明天起，將是個一切歸零，重新開始的我。

在這個漆黑冰涼冷漠的賽道上，我第一次笑了出來。

------ 20161231 花蓮洄瀾灣跨年路跑節 110K 兵敗於50K -----